【雷卡】平行线 04
4.
雷狮惊醒的时候额上有层细密的冷汗。
伸手抓了抓床褥，确认了自己还在那个平行世界里，他深深松了口气。对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平复了一下呼吸，不想再躺便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掀开窗帘，抬头只能看到高楼缝隙之间的一点夜空，狭窄又拥挤，让人感到压抑，于是又闷闷地合上。
口干舌燥，能感受到血管中仿佛是有些很莫名的因子在跳动，他翻身摸到床沿，赤着脚出了房门，从客厅的茶几上拿起杯子灌了几口凉水，拉开了阳台的帘子。
阳台比屋内凉一些，冷暖交替，额上的汗珠被凉意一打，瞬间一阵清醒。
这个房子只有这边的窗子前方无遮无挡，抬头能看到天空。只是地面世界的明灯又多又亮，那些轻浮的光从四面八方互相照射着，竟让天上的那些星辰都黯淡了很多。
雷狮安静地看了一会，就地坐下。
夏意刚退，入夜之后气温都是发冷的。木质地板由下向上渗出来的凉意隔着衣服的布料传递到了神经末梢，雷狮却毫不在意，双手撑在背后抬头看着那片夜空。
这里的星星也太少了……他闭上眼睛，心里闷闷地想着。
记忆中雷王星的夜空简直就像一场繁星的聚会，那些闪烁在宇宙深处的光亮汇聚在一起，密密麻麻，比他母妃披风上的珠宝还耀眼。
他一直喜欢睡在高处，就像猫科动物的本能一样，下意识地认为那些地方安全又隐蔽——更重要的是那些位置总能给自己一种更接近天幕中的浩瀚星空的错觉。
每到夜幕降临，他总会想方设法绕过重重阻碍溜到宫内花园的后山上，在高处的断崖呆望一阵星空，不一会就会远远地看到宫殿中整层的灯光都亮起来，隐约能听到快要急哭了的女仆大喊“三皇子殿下又不见了，快去找！”
然后他就会感到一阵恶作剧后爽快的愉悦，对着空旷的后山放肆地大笑几声接着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在原地，等着侍卫找到他之后把立刻装睡的他提回去交差。
“三皇子殿下太活泼好动，再长大一些，懂事了就会安分多了。”他还记得自己的的礼仪教师跪在动怒的父皇面前低眉顺眼地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在一边叉着腰翻了个白眼。
后来的发展也的确是很不给那位教师面子。众星捧月的三皇子不但没有像那些人所期待的那样沉稳下来，那些脱出的欲望反而更加强烈，区区一座后花园已经关不住他躁动的心，父皇下了不止一次禁足令，他也能想办法逃走，大家私底下笑说三皇子溜出宫殿大门的本事简直要堪比神偷盗贼。
为了这事他挨了不少骂——当然是没用的，雷狮向来是真诚认错之后死也不改，次数多了管教他的人都不想找气生了。堵又堵不住，索性放养，每天来宫里请个安证明还活得好好的就行。于是雷王星的居民们总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看到疑似三皇子殿下的影子神出鬼没。
他曾独自一人躺在空旷的荒野中，从黄昏呆到黎明，看到整片天空仿佛是一张巨大的幕布，灯光一点一点撤下来，它由昏黄逐渐陷入了漆黑，那些不知何时泼上去的星星点点却越发的明亮起来，仿佛是在调动意犹未尽之人的胃口；然后在某个时间节点，灯光又缓缓亮起，那片深到尽头的蓝一点一点被漂白漂清，柔软的边缘透过一缕曙光。
那个时候他第一次在这份愉悦中感受到了一丝晦涩的东西——独自一人的时候格外清晰。他带着通宵的倦意想，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能无条件陪伴他做这些疯狂的事情。
被注意就意味着被联系、被关心就意味着被束缚、被簇拥就意味着被禁闭……自由与孤独总是共进退的，雷狮很小的时候心里就清楚这一点。如果让他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孤独……
那个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他会遇见一个人，眼中是天空也不曾展现过的蓝，无言地陪伴着他放纵的身心颠沛流离，让他意识到被爱与自由并非不可兼得。
雷狮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向来不惧怕黑夜，但最近他突然特别厌恶那种深邃到近乎未知的黑——给他带来不悦的回忆。
被卷入时空漩涡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感受不到肢体的存在和自己的重量，只能随着周边流动的空间粒子在无规则飘动，好像被困在一场无法醒来的梦中。
那场梦里，他看到了无数个平行空间，身份、年龄，甚至名字都有不同的差异，甚至有些他们还不曾相识……他目睹了太多“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故事，一开始还会有些奇怪或惊讶，看多了反倒释然了，真正做起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那些剧情一般的事物无非都是些悲欢离合。
再次找回知觉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甩到一处空间缺口。
“这里也许有你想要的东西。”深渊中传来模糊的声音，缓慢又拖沓，仿佛要和周边那些漆黑粘稠的空间粒子搅在一起。
雷狮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那个声音诡异地轻笑两声，“或者说，你失去的东西。”
瞳孔迅速危险地眯起，警惕的神色仿佛刀锋，“你希望我留在这里面？”
“我知道你在意什么，这是个双赢的交易。”那个声音慵懒又随意，“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在缺口关闭之前回到起始的位置……”
……
空间粒子在他的周身盘旋，好像一个个暗淡的漩涡；那种触感难以形容，有点像流水，却没有清凉的感觉，黏黏糊糊让人感到不适，但挥挥手又可以迅速把它们从自己的皮肤周边甩下来。
他看着这片空间入口的上方那个如同倒计时一般的数字，仿佛是个等待他做决定的威胁令牌。他向来不会畏惧任何未知的事情；嘴角上有些自嘲的弧度停在一半，好像在一处无法回头的决定上勾下坚定的一笔——
他屏住呼吸，迈入那片空间入口的光圈中。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但愿足够。
手机的闹钟比生物钟晚了三分左右响起。
不再眷恋柔软的被子枕头，卡米尔迅速收整床铺下去洗漱，推开门的时候却看到了本该被遮暗的客厅地板上透过一道早晨特有的明媚阳光。
他顺着这道光看去，坐在地板上的人正回头看着自己。
这有点意外，“早。”他眼角弯起一个小弧度，把到了嘴边的“怎么坐在地板上？”咽了回去，看着那双眼底有些散怠的眸子明知故问：“你是早起了，还是没睡呢？”
“睡不着。”被问话的人从地板上撑起来，脸上的表情虽然是在笑，但卡米尔还是能一眼看出压在那张笑脸下面更深处的东西。
雷狮伪装出来的情绪他向来都能识破，更何况面前这个还是好多年前那个段位的。
可雷狮不愿说，他又该开口说些什么呢？
正想着这个话题要怎么继续下去，对方却先开口问起来：“你今天是不是还要出去工作？”
“是。”昨晚的时候卡米尔就和他说过了，刚刚还在担心雷狮会不会喝酒之后一觉醒来忘记，现在看来这是多余的。他转身去保鲜柜，拿出了昨天下班时买的早饭，“你要么？”
雷狮摆了下手站起身来，一边走来继续着刚刚的话题，“会一直这样工作下去么？”
“当然不会，我们也有休息的时间。”他顿了顿，把手中给雷狮的那份塞回了柜子里，“但大多数时间都会一直这样。”
雷狮垂下眼睛，“……你们好无聊。”然后推开了卡米尔的房门，踏进去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卡米尔在原地看着那扇门闭紧，又抬起手腕上的表看了一眼时间，不再分心理会屋内那人如何如何，吃过早饭后他像昨日一样把钥匙放在了桌子上便出门了。
纵使面孔与气息都是最熟悉的人，但他们之间好像始终都有条无形的距离，亲近却无法绝对亲近、理解却无法绝对理解。
卡米尔从电梯中走出来，在踏入了新一天的工作之前脑内短暂地停留了那个雷狮的面孔和他身上的那些谜，随即消散在晨风之中。
他想说的自然会和他说，多问无用。
操场围栏外有片暂未规划的空地，连接学校的后门，很多老师都会把车停在这里。
卡米尔拔出车钥匙，刚打开门伸出一条腿，挡风玻璃前就晃来一个影子，“卡米尔，果然是你的车。”金把拿在手中的手机塞到外套的口袋里，笑嘻嘻地凑上来，“今天晚上有活动还是怎么的？怎么开车来啊？”
他家离学校不近不远，公车地铁都很方便、步行也不远，开自己的车只需要10分钟，大多数时候他都会认为没必要，把车扔在家里让雷狮用。
“想多了，懒而已。”他锁上车，随口扯了个理由走过去，金翻了个个白眼表示不信。
两人一同通过后门向教学楼走，随便找了一个新话题就聊了起来。
上午的课程安排紧凑，下午比较松懈。午休后卡米尔摸到手机看到来自特别关注的未接来电，看了一眼时间，有些紧迫，却还是忍不住去到走廊尽头的饮水间拨通了回去。
思念真是件神奇的东西，他花了几月时间，刚把心态从那种连自己都能被腻死的热恋中调整回来，又被这种情绪打击得粉碎，以至于听到对方的声音嘴角都会中了咒语一般轻微上扬起来。
时差问题，雷狮大概是刚刚醒来，用有些懒散地嗓音照常向他叙述着那边发生的事情，卡米尔轻声回应着，垂下去的眼睛溢出自己都能感受到的暖意。
「对了，那家伙怎么样？」
卡米尔迅速反应过来雷狮说的是谁，感到有些好笑，明明是一个人，语气却是毫不客气。
「还好，没掀房顶。」在听到电话那边的人咂了下舌头后他低声笑了一下，「怎么？」
「我前几天在想，他会不会在打你的主意。」
能听出来对面的人半开着玩笑，卡米尔索性就按着他的语气不冷不热地回：「是了，你们可以打一架。」
电话那边的人笑了一会，再次开口却认真了下来，「卡米尔，那边的世界如何与你无关，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你清楚这点的，对么？」
两秒的沉默，卡米尔向背后的瓷砖墙壁上靠去，疑问句平静无比，「如果大哥遇到了平行时空的我，还会这么想么？……」
预备的铃声陡然响起，高昂又欢快的节奏持续了一段时间。在那铃声结束之前，电话两边都保持着默契的安静，直到那阵清脆的尾音也消散在走廊里。
然后他听到听筒内那阵最熟悉的声音带着某种情绪说：「那也与我无关，我在乎的是哪个你，难道还会分不清么？」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