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_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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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卡米尔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不是刚刚适应的白底墙，而是最熟悉的那个天花板。

强烈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了进来，他从床上坐起来，意料之内的头疼随即充斥满了大脑。他在被子里揉了一会太阳穴，从床头柜上摸到了手机，怀疑着打开——

果然，该起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他昨晚睡的时候的确很不清醒，但是定闹钟的时候是白天，他确认这一点是不会出错的。

除非是谁在他睡觉的时候把闹钟关掉了。

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房间门，能听到门外有人活动，然后缓缓收起了目光。

除了雷狮不会有人知道他在休息日也要定闹钟的习惯，他的手机设置里面有锁，自己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密码是雷狮的生日。

但对方还是解开了。

可此刻他却并未觉得底气动摇，他深知藏住心底的那些东西的保护壳正在像风化的表皮一样被一块一块剥离，那些情绪终有一天会被赤裸裸地曝上光，无法阻止，竟有种说不上来的畅快感。

他起身走去洗漱，把水龙头调到了蓝色标志的一边——冷水拍在脸上从心底打了个激灵——

清醒多了。

他撑在洗手台边，盯着台内的水向中间汇成一个漩涡，感觉到自己仿佛也在被某种不可战胜的情绪拉扯着陷入深处无法自拔。

 

走出房门的时候雷狮正在向一只登山包里收拾东西。听到了声音抬起头来，似乎是在笑，“醒了？”

好吧，手机上的闹钟一定是雷狮关掉的没错了。

多年默契让他瞬间就能听出来这句话有些别的意思，但管他这句话问的到底是酒醒了还是睡醒了，卡米尔只是低声“嗯”了一句，随即问，“今天什么安排？”

“去骑车，你说怎么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一根数据线放到手上绕。

卡米尔看了一眼窗外，天高云朗，阳光明媚……

但这是冬天啊。

雷狮又把一个蓄电池装进包内，抬眼正看到卡米尔看着窗外，随口又说：“查了天气预报，今天没风，比前几天的温度要高4、5度。”

“那好吧。”他点点头，走向厨房，果然能找到雷狮留的早饭，还是热的。

他把食物叼在嘴里去找牛奶，关上冰箱门的时候扫到了上面的字条——自己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还是原封不动摆在那里。

于是他退到餐桌上，心不在焉到忘记把牛奶倒进杯子里。

昨晚最后发生的事情他隐约有些印象，从KTV出来后遇到了雷狮，自己伸手抱了他，但是再到后面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一律不记得了。

他当然不可能问雷狮自己昨晚到底怎么样，仅仅从对方的态度来看，应该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正想着，从背后突然伸过一只手，跨过他的肩膀帮他把牛奶倒进了杯子中，然后压低了上半身，凑近了他的耳朵，声音里压着笑，“想什么呢？”

卡米尔默默地看着杯子被倒满，单手接过，“我在想我那辆单车好久没用了，应该要打点气才能骑。”

雷狮在后面轻笑了一声，肯定是明知卡米尔说的和他想的压根就不是一回事，还是接上他说的话，“是，后车胎都没气了，不过早上的时候我都已经弄好了。”

说完雷狮又撑着桌子退了回去，转身走进他的房间了。

 

 

顺着国道一路向海边开，在一处本该左拐的路口雷狮却没有变道，也没有打指向灯。

卡米尔疑惑地看了雷狮一眼。

“去那边的便利店买点东西。”雷狮握着方向盘主动回答着。

快到便利店门口的时候卡米尔的手机响了两声，打开一看是新院区那位老前辈发来的短信，下意识端正了一下坐姿点开，内容里说帮他在U盘里面拷了点演示手术的资料，今天没空来拿的话就晚上传邮件给他。

雷狮停下车后卡米尔捧着手机想了想，今天估计是没有时间去拿的，于是只能把自己的邮箱发给他麻烦对方发一份邮件。他来回删改了几遍措辞，忽然听到右手边雷狮在外面敲了敲玻璃。

卡米尔把车门拉开一道缝让对方听到，“稍等。”迅速编辑好手中的短信，又完整地读了一遍觉得没有不妥的地方，才按下「发送」的按键。

下车的时候雷狮两手正揣在裤子口袋里，卡米尔把手机装进外套的口袋，雷狮淡淡地看了一眼，在他关上车门后锁了车。

一进便利店直接向摆放饮品的柜子走去，见卡米尔跟过在在他旁边选饮料，雷狮拿起一罐啤酒来看着他。

“不行。”卡米尔已经猜到了雷狮要说什么，“你要开车。”

雷狮笑了一下不以为然，又伸手拿了两罐，“你不是也可以开么。”

“……”卡米尔看着雷狮单手把三罐啤酒托成金字塔的摆放方式然后去结账，自己迅速选了一瓶维生素饮料，又拿了几块补充能量的巧克力。

 

这个城市沿海的公路平坦又开阔，旅游旺季的时候天气温暖，能看到骑单车的大部队。现在气温冷下来，只有早晨的时候少数附近的居民在这里晨练。

雷狮已经把单车从后备箱里拖出来，卡米尔伸手上去帮忙，很快把折叠起来的部分组好。

“还记得怎么骑么？”雷狮靠过来给他调整扶手。

“……记得。”骑自行车和拿手术刀一样，主要是靠身体肌肉的记忆。许久不上手，生可能会生，忘是肯定不会忘的。雷狮松开手后他把车推到马路上，向前缓冲了两步，踩着一只踏板就跨了上去。

今天本来没风，骑上车之后就带起气流来了，稍微有点冷，不过待到彻底运动起来就好了。

雷狮在身后吹了一声口哨，自己推着他的那辆也跨坐上去，卡米尔有意放慢速度，身后的雷狮很快就追上来。

并列的时候雷狮还在他旁边转头看着他，笑着得意地扭动了两下铃铛，然后用力蹬了两下踏板赶超了他。

卡米尔恍了一下，脚下的踏板漏踩了一圈。

雷狮应该有一段时间没剪头发了，发尾被风吹得凌乱，敞开的外套被背包压住从两边向后刮，和头带一起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抖动。

冷风扑面，卡米尔看着面前的背影，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少年。

 

那是学生时代的事情。

在没和家里吵崩之前，雷狮有大概一个学期的时间是走读的，上学放学都骑一辆自行车，耳朵上卡着单只的耳机，里面放着当下流行的摇滚歌曲。

曾经住的城市四季如春，雷狮的校服从来不好好穿，敞开的衣服随风飞起，袖子半挽起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臂，吸引了不少小女生亮晶晶的目光。

出了校门向左手边，沿着缓缓向下的坡一路溜下去，在某个路口拐上平缓的桥，再向前进一段路就是卡米尔的学校。

卡米尔寄宿在雷狮家里，上了中学之后雷狮的父母就没再怎么管过他，平日原本都是应该自己回家的，自从雷狮发现了自行车的后座可以坐人，身子骨又瘦又小的他刚好可以占据后面那个窄窄的座位，于是雷狮一有空便会很有兴致地来接他放学。

那个时候卡米尔坐在单车的后排，时不时被雷狮乱刮起的校服挡住脸，视线完全被封住却丝毫不用担心。他两只手环住雷狮的腰，仿佛环住了整个世界。

后来又过去多久，单车的车轮碾过多少次从学校到家的路，也许是常年的温暖让人留意不到岁月更替，人们也总是懈怠于观察自己的心境，只觉得是忽然之间，像是头脑中被注入了某种魔力，卡米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只要再靠近雷狮的后背，闻到雷狮身上那股特殊的味道，胸口就会有不正常的剧烈跳动。

那是段压抑又迷茫的时光，他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觉得视线不受控制地跟着那个风一般的少年四处周转，带着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冷或者沸腾。

他试图过抗拒，说过了几次“不要再来接我”了之类的话，可雷狮却毫不在意，笑着答应归答应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于是卡米尔依然还会不定期得看到雷狮架着他的单车漫无目的地等在学校门口，心底只有纠结和无奈。

那是某个午后，卡米尔再次顺着放课的人流走出来，阳光懒懒地斜着洒在拥挤的人群之间，仅一眼，卡米尔又看到了最熟悉的人：雷狮在人流稍微稀疏的远处向校门口看，四目相对的一刻会张扬地笑起来，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化为了琐碎的光影，只有那个人亮得刺眼。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那个单车旁潇洒的影子，是他年少时期最珍惜的一片温情——

干净又无法设防，脆弱又不可见光。

 

他们顺着沿海的公路向一个方向一直骑下去，一段时间后冷意就被运动后的能量逼退出来了。雷狮在前方一处路口扭了两下铃铛停下了单车，卡米尔及时在他身后刹住。

雷狮单脚撑着车身，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随意捆在腰上，指着前面的沿海栈道说：“骑过去然后去海边转转？”

“嗯。”

栈道附近开始有了零星的人影，顺着看去大多都是成双结对的情侣，也有一家三口带着孩子出来散步的，都化作匆匆人影碾碎在单车链条清脆的响动声中。

卡米尔自认为体力还是很好的，毕竟十多个小时的手术都能站下来。但腰部力量和腿部力量不是一码事，一路骑下来接近半小时，上到一个缓坡的时候卡米尔觉得腿上的肌肉微微有些发酸。

然后就听见雷狮扭了一下车铃，抬手向一边指过去，那边是木栈道的一个开口，可以进入下面的海滩，旁边停了一排单车。

卡米尔心领神会，跟着雷狮把单车停在那一排的一侧，从木栈道向下的台阶走上了海滩。

 

正值涨潮时期，迎面的海浪把冷咸的空气扑打而来，坐在沙滩上，着衣的地方还感受不出来，伸手抓了一把，沙子都是凉的。

雷狮从背包里翻出来了刚买的酒，把包递给卡米尔，单手拉开了啤酒的拉环。

卡米尔接过的同时手机响动了一下，从包里把自己的饮料拿出来的时候又响动了一下，他赶快从口袋里摸出来看，消息显示称呼却不是那位老前辈——

是铃发来的信息。

他早有对方一定不会轻易放弃的心理准备，但收到信息的时候还是在心底无奈了一下。

第一条是一张照片，应该是在某个山顶上拍下来的，重重叠叠都是岩石，有光从远处透过来，一眼看去全是绿植在冬季特有的苍芜颜色。

第二条是一条语音。

为什么会喜欢发语音呢？方便了自己但是会给别人造成麻烦啊。

卡米尔眯起了右眼，刚要关上屏幕收起手机，就听见身后雷狮对着啤酒罐说话发出的闷响：“听呗，你要觉得我碍事我就先上一边去。”

……这怎么会，卡米尔摇摇头，想了想还是点开了语音。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他迅速放到耳朵上，声音就没有外放出来。

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了许多，她说今天上午放假和父母出来爬山，在山顶上拍下来这张照片，下山的时候半山腰有棵姻缘树，上面挂满了红绳，就想起你来了。

这话实在是难以应付，什么都好像实实切切，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明白。

不知如何回应，于是卡米尔还是决定收起手机。

雷狮却随即开口：“真的不打算和那个小女孩试试？”他顿了顿，“不是故意听到的，不过她好像真的挺喜欢你。”

“……我说过了，不喜欢任何人。”卡米尔回头，看着雷狮一手撑在身后的沙子里向后仰着坐，另一手里拿着啤酒罐，看着他的眼睛里带着莫名的笑意。

“试一试也不愿意？”

看着雷狮云淡风轻目光的那一瞬间，竟有股怒火一般的情绪在心底燎原，可下一秒，他又想明白了。

纵使自己心底那些感情深邃入梦纠缠多年，雷狮却从来都只是他的家人。如果雷狮有了另一半，那么他大概会带着最真诚的祝福愿他们一生和谐美满，然后收整好自己再也无法蔓延的感情，向未知的方向盲索过去。然后终有一天，当他彻底忘掉那些徘徊在黑夜中深邃的东西开始新的生活，想必雷狮也会很有成就感，笑着送上属于他的那份祝福……

本该如此，可——

他看着雷狮的眼睛，只觉得嗓子干涩，“……大哥，我真的不想考虑这些事情。”

 “哦。”雷狮垂着眼睛放下手中的啤酒罐，再抬起眼睛和他对视的时候，眼中却连笑意都没有了，“既然别人都不想……”

那种眼神仿佛能洞察心底，仅一瞬间某种情绪在卡米尔心底炸开，他紧盯着雷狮再次开口的动作，然后听到他声音在远处的浪涛声中毅毅而来：

“那和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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