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卡】苦艾酒 03
3.
梦中似乎总有无法释怀的东西吊着神经，卡米尔醒来的时候有些隐隐头痛，第一眼看到的是天花板上自动补报的死亡公告。
在他睡着的时候又死去了一名女性，看上去有些眼熟，他回忆了一会，自己应该是见过她在休息大厅中拉过小提琴，哀伤优美，他还想，如果她不出现在这场大赛，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优秀的音乐家……而现在竟然是因为死亡公告才令他回忆起这个人来。
卡米尔抹了一把脸，不知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的麻木钝痛一下又一下随心跳的频率跳动，催促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但走进盥洗室时他眼中的负面情绪已然被遣散，混沌也在他望向镜面的那一刻抹开，坚毅的光重新浮现出来。
在这里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替别人哀伤，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比如现在，他应该做好准备——去见雷狮。
这实在是有些梦幻。
倒不是因为他印象中的雷狮高不可攀，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在面对一位气势逼人的贵族、一位整届大赛的焦点、一位……母亲去世后唯一见到的血亲时能够那样坦然。
所以当他摇头拒绝共舞、转而提议十分钟后在露台约见的时候，对方的眼中也流露出了意外，接着很潇洒地答应下来，随即直接走向约定的地点等他。
这让卡米尔也有些点压力，正犹豫着，他的身后传来一声轻咳。A仔细地审视着他的表情，“不好意思，之前你问的时候没有多想，”A眼里的茫然远多于怀疑，“你们认识？”
卡米尔只摊手不做表示，“你觉得呢？”
他当然不像是能够认识雷狮的那种人——A从上至下将他重新打量了一遍，“你真的要去？我觉得你要么会倒霉，要么会走运，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
“毕竟我也没有什么能得到他欣赏的地方，是么？”
“也不是、额……你知道我不擅长说谎。”A举手作投降状，“好吧，你的长相还是不错的，说不定他喜欢小白脸。”
卡米尔并不介意，甚至还一本正经地顺着说下去，“那我一会该说点什么更讨他喜欢？”
A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开口：“……和他打一架？”
雷狮的脑回路当然不会和A一样，不过他们的确一起摸黑去了训练室。
从他们约见到提议到出发前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路上他们错开身位走着也没提出任何打破沉默的话题，直到推开训练室后雷狮找了台顺眼的模拟器坐了进去，十分熟练地向卡米尔发送了多人训练的邀请，“来。”
卡米尔看了雷狮一眼，见他不像是开玩笑，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同意。
雷狮露出满意的表情，随即又命令道：“坐到我旁边。”
卡米尔挑了一下眉，依然听从了。模拟器启动得多声音在空荡荡的训练室中发出了突兀的闷响，防弹材质的隔离罩缓缓落了下来，感应器械一组又一组地覆到了他们身上，被夹住手指的时候卡米尔的眼皮略微不舒服地跳了一下，雷狮侧着脸看他，“不习惯吗？”
卡米尔做了个深呼吸，将后背靠到了背部的机械支架上，“嗯……”
在训练开始前，模拟器会花几分钟的时间将使用者的体能数据完全复制下来，传导进模拟地图的机体模型中。采集数据的过程中神经系统会出现应激性的反抗，表现在人的身体上就会变成肌肉酸痛、头晕、四肢酸麻等症状，卡米尔属于反应较为严重的，之前A告诉他这和感知力的敏锐与否有关系，卡米尔感谢她的安慰，不过一句话也并不能缓解什么。
雷狮却说：“我喜欢这个传导的过程——”他见卡米尔露出了不理解的表情，一边忍不住笑一边也将自己贴合到器材上，“因为短暂的不适后，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可以说我想说的、做我想做的，不会被某些人听到。”
卡米尔警觉地转过去，可下一秒视线也一片模糊。传导的过程像是在混沌中等待，过了一会他才听清雷狮在说话：“你单独跟我出来，就不怕我把你杀掉？”
卡米尔张着嘴振动声带，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说过，怕脏了手。”
“……你是小白眼狼吗？我说那句话是为了救你。”
“我当然知道，所以你现在也不会杀我。”
那边停顿了一下，接着有发笑的气流声传来，卡米尔并不觉得这有趣，顺着问下去：“还有那天晚上呢？……你把刀放在了我这里。”
“没办法，你的资料中也不写明你的父亲究竟是谁——哦，当然，你也不可能有那个胆量填写，不然大家都要完蛋。”雷狮的声音随意又散漫，卡米尔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在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中紧紧锁定了雷狮的脸，看着他继续说：“所以，至少在那些观众们看来，我没有理由放过你……而且你足够聪明，一把刀而已，很容易处理掉，不是吗？”
“你知道我的身份？”
“原本只是猜测，现在已经确认了。”他瞥了一眼卡米尔的表情，像一只匍匐前进中被察觉的黑豹，深邃沉静的眼睛丝毫不闪躲，和那个人真的像极了……
于是他放松地笑了一下，坦白解释道：“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十分熟悉。”
界面中弹出了提示，数据导入完毕，卡米尔闭上了嘴巴和眼睛，耳膜一阵鼓动，很快被传送到了模拟地图之中，几秒后雷狮也被传送进来，他忽略了提示的面板，直接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不设置训练项目吗？”
“不需要，训练什么的你应该和我一样更喜欢独自做，我只是需要这个场地和你聊聊。”雷狮停下脚步示意他跟上，指着远处一处悬高断裂的山谷，“我们去那里，如何？”
雷狮拥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幼年时期的许多事情他都能清晰记得，不过他从不刻意回忆什么，直到见到了卡米尔，记忆深处的一些事情重新涤起——
他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家中新增了一批佣人，其中一位是假冒了身份的下等女人，原本是要被老家主处决的，他的叔父却忽然站出来，不论如何都要将她的命保了下来，但作为惩罚，老家主还是命人割掉了她的舌头，给她最脏最累的活，连带着家里的下人也都对她挑挑拣拣、动辄得咎，叔父没有办任何办法可以帮到她。
那年冬天老家主去世，雷狮的父亲成为新的家主，叔父才请求将她接到自己身边做事……但不久后她还是被驱逐出去了，那是在夜里，雷狮在自己的房间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次日当他得知了这个消息，也感到十分突然，但他问不出什么，全家上下对此事闭口不谈。
那个女人乍来乍去，原本不值得他惦记，直到许久后的某天，贵族之间争权夺利的风波如沙尘忽然袭来，他们家中许多旧事被翻出来，其中便包括这一件。
这时候雷狮已经长大，隐约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他从回忆里翻找，想起了那个女人的相貌与性情都极似他叔父病逝的妻子，唯一有差异的地方便是一双惹人注目的蓝眼睛，颜色纯粹得如同展会中陈列出的、最稀有的宝石……
“她就是你的母亲，是吗？”
卡米尔沉默了一会，心情的复杂令他无法快速做出任何评价，只是淡淡道：“……你竟然还能记得。”
“是，她那双眼睛给我的印象又实在是太深了。”雷狮转向他，“她现在在哪里？”
“死了。”卡米尔回复得十分平静，“她回到厄流区，找到了自己经营收容所的孪生姐姐请求帮助，生下我不久后就死了……不过这些都是我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果然是这样。”雷狮表示了遗憾，卡米尔倒是不介意。“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产生了猜测。”他顿了顿，笑得有些莫名，“真的是很特别的瞳色，在遇见你之前，我这辈子也只见过那一次。”
尽管不知道雷狮的心思，不过对于卡米尔来说，他是不适应这样的夸奖的，无意识地用手背蹭了一下眼皮，片刻后重新睁开，最终只发出一声：“嗯。”
此时他正与雷狮并排坐在悬崖边，他盯着雷狮悬空着荡来荡去的双腿，就是不肯看雷狮。外面是凌晨时分，虚拟地图内却是大亮的天光，一整块云在天幕中缓缓移动着，遮蔽了刺眼的阳光。
雷狮支起一条腿，伸了个懒腰，忽然随意地问他：“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运气不太好成为了‘贡品’而已。”卡米尔不太愿意多说的样子，转而问：“你刚刚说的，‘监听’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大赛会在参赛者们的生活区域安装一些固定的摄像头，偶尔也会遇到拍摄功能的无人机，它们将参赛者们的日常生活传导回终端，统一剪辑后做成节目内容，不想出镜的话以手遮脸它们就会识趣地飞走，但从来没听说过“监听”这回事……他不禁飞快回想自己有没有说过不太妥当的话。
“不用紧张，像你这种普通‘贡品’，大赛一般不会花费物力财力去关注你的，但贵族身边基本上都会有这种东西……另外你的小女友也有点危险——她出身发生过暴乱的地区，有反动的潜质并且条件足够优秀，需要时刻被监视。”
“……她不是。”卡米尔先是否认，随即在雷狮玩笑的目光中认真思索了起来，“也就是说，这些监听内容的供应对象并不是观众？”
“没错。”雷狮点了下头，坐正了些耐心为他解释：“就拿我自己说吧，我家里有个混蛋兄长看我不怎么顺眼，砸钱让举办方在我身边安插小老鼠监听我；另外还有些别的贵族一心想要搞垮我们家族，所以也会花钱从大赛手中购买关于我的情报，甚至还有些家伙可能会砸钱在大赛中给我置入更多的障碍——我的资料面板你一定看过，那就是被修改后的，在那之前虽然也夸我厉害，但起码没有吹得那么过分……哎，要是这里有酒就好了。”
他讲述这些的时候气愤与不平都写在了脸上，丝毫不在乎昂贵的礼服上沾了灰尘，和白天在人群之中那副冷漠高傲的样子完全不同，那是卡米尔从未见过的。他新奇地盯着看，自己毫无意识，直到雷狮也以同样的眼神回以他，这才收敛了回去。
“……很意外你会对我讲这么多。”卡米尔装作清了一下嗓子，“说实话，我曾经以为你也是来为自己的家族争取荣誉的，而且我……并不觉得你会和我讲话，毕竟我们之间身份的差距实在太大。”
雷狮无所谓地说：“我喜欢一个人——或者想杀一个人都不需要在乎什么出身，你愿意为我所用，也是我的幸运。”他撇着眉毛看了卡米尔，“还有，我可没那么愚蠢——家族的荣誉又有什么用呢？那种东西堆积得越高，活着就越累，我早就受够了。就像咱们现在脚下的悬崖，高得几乎能摸到白云，但想要转身都费劲。”
他站起身举起一只手，仿佛真的能穿过斜射下来的阳光抓住天幕一角，随即他将握紧的拳头移到胸前，目光垂下去盯那悬崖下看不见底的深色，“如果我想去远方，就要先跳下这处深渊……你明白么？”
他的眼中像是掖藏星火，将卡米尔的视线紧紧抓住了。
——他为什么这么问？自己明白与否对他来说重要么？那片他无法触及的天地之中有着更加激烈残忍的斗争，卡米尔不想深究，他只知道纵然在未来的赛场上他们终将战得你死我活，可此时此刻雷狮就在他的身边，对他说着这样的话，用着这样毫不防备的表情，好像某个互相信赖的旧识……
也许、吧。
紧接着雷狮很快一转话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笑得有些狡猾，“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不得不提醒你——既然我能够根据相貌辨认出你，‘他们’也可以，如果你是那些人，看到我和你在深夜单独约谈，会怎么想呢？”
卡米尔认为自己此时不该说话，雷狮他靠近了过来，刚刚的那些严肃与认真都像是不曾流露过。
他似乎也摸清楚了卡米尔的性情，紧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一旦躲闪便跟着追过去，最终在他防备的眼神中有些得意地笑起来，“这样看来，除了与我合作，你似乎别无选择嘛——卡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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